这篇文章大部分是去年八月写的,当时比较困惑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说别人废话,甚至经常打断别人说话,尤其是像我这么一个已经非常不喜欢多说话的人。最有意思的是,话痨指责人家废话的时候,基本不会认为自己有一多半时间都在热情重复的废话中度过,而更多的人,是在耐心倾听他们的废话中度过的。这些天,不断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会想,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时间是在废话中度过的,又有多少人一生都没有一句废话,然后我会想,一个一生不说废话的人该有多么无趣无聊。
我们与人相处,与朋友、同事、家人、爱人相处,如果没有一句废话,生活在可以想见的范围内能够预知到它的枯燥乏味。撇开从小在父母身边身边长大,成年后,我和母亲朝夕相处十一年,两代人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对事物的理解大相径庭,维系我们和谐共处的基本点可以说,完全靠家长理短的废话。
母亲年轻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她有多唠叨,年纪越大,越发现她喜欢把一件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地讲,一个两句话可以描绘清楚的事情,她会用100句话来讲述。我经常笑曰,我脾气变好,母亲的长年唠叨是特殊训练。然而不仅于此,有时候,一件与自己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她会严肃认真过筋过脉地分析,我会觉得我们关心的频次相差太大,有时候也会怼老人家:说这些废话干嘛,与您有关系吗?与我有关系吗?我母亲这个时候就会铿锵有力地告诉我:一家人说话,哪有那么多价值可言,家长里短,油盐酱茶,哪样不是废话?你听着,日子就是废话组成的。其实我在心里是承认的,日子确实是由废话组成的。
回头看看年轻时的那些风花雪月卿卿我我,大多是些热情的废话。有人举了一个火车上的例子,女孩说:“我困了,想上去睡觉。”男孩答:“困了就睡吧。”女孩又说:“那我是不是要脱了鞋上去?”男孩又答:“当然要脱鞋子。”女孩接着说:“那你帮我看好鞋,不要被人偷走。”男孩接着答:“好的,你放心睡吧。”女孩道:“我躺好了。”男孩说:“那就闭上眼睛睡吧。”这些话,句句无聊,但相爱的人却觉得情真意切,再想想那些年写过的情书,句句无聊肉麻到起鸡皮疙瘩,但在当时语境下,两个相爱的人没有热络的情话才是可疑的,如果两个人只是一言不发上床啪啪,你也会充分怀疑他的本质是性还是爱。
两个相爱的人选择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会发现,岁月沉淀越久,越没有当初的激情絮语,然而,依然会在天冷的时候叮嘱对方加衣服哦,会在小别的时候耳鬓厮磨地问“你会不会想我啊”。其实现代人早就发现了冷漠、无语在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存在,最形象的莫过于夫妻俩做爱之后背靠背,各人玩各人的手机。那并非对手机控的戏谑,而是彼此熟稔之后,可以交流的东西越来越少,如果这样的情境下还有一堆废话,在废话中相拥着进入梦乡,也许,可以成为当今时代婚姻爱情的典范了。
一个人,有一个一辈子陪自己说废话的人,无疑是幸福的。我想象不出,尤其是专业学养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既没有专业的共识,又没有成长过往的回忆,如果再果断地屏蔽掉说废话的时刻,那么,还有什么话可以交流??那么,有多少夫妻会劳燕分飞,有多少家庭会土崩瓦解?
有时候,我家亲戚会给我寄些特产来,母亲总说,太麻烦了,别麻烦人家。而我总是说,亲人之间已经因为空间距离失去了过从紧密的联系,如果,连迎来送往也做不到,连过节互送个礼物也不要,那么,亲人,还是亲人吗?即使向遥远的地方投递一份价值低廉的礼品,你也会收到得到礼品之后的简单交流,亲情,会因为哪怕是这种最简单的交流得以维系和延续。
人与人之间最怕的是什么?是不交流,是完全没有沟通,是你总是以为我说出来的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而渐渐丧失了沟通交流的欲望。两个相爱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一来不想用琐事让你烦恼,二来觉得正经的事你又不懂,三来觉得他生活交游的圈子反正跟你也够不着,于是沉默、沉默,沉默到终于找不到说话的理由。
王小波说,“一辈子很长,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有趣一定是通过言语和行为表达出来的,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它总是表现出来了猪立猪群的与众不同。
一个话痨,一辈子会说多少废话,没有人具体统计过,我们撇开话痨个案,从每一个具体的人出发来观察一个普遍性的结果,人一辈子,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废话,即使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寡言者,也不表示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足斤足两,否则人们就不会在茫茫语词中打捞出一个金句或一段格言,人人转之而后快。
多年做节目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每一次采访录制,都会给人留出相当的时间用于废话。一个20分钟的节目,可以录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即使是已经很善于把握内容和节奏的老师,假定我们需要一个四十分钟的节目,也需得录制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的素材。
每个人的语言表述都自有其特点,有的人喜欢用口头禅,有的人喜欢把认为重要的部分用重复加以强调;有的人喜欢天马行空收放自如......经过特殊语言训练的,简单点说,经过长期教学训练过的人,一样有许多废话,普通人要废话起来,十个山峡大坝都拦不住。
朱自清说,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
曾经有一项研究表明,男人一天平均说2000个词,女人一天要说7000个词。工作一天,男人的那2000个词在工作单位都说完了,回家只想休息。而女人还有5000个词没说,她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回家见到他,将剩下的5000个词都说完才能睡着。美国学者做过一次统计表明:人们每天用于说话的时间平均为一小时。累计起来,人的一生中有两年半左右的时间花在侃侃而谈上。另一项统计表明,一个人说的话若90%以上是废话,他是快乐的;若废话不足50%,快乐感则相对减少;在交流中,没有太强目的性的语言,更容易让人亲近。
海明威说:「大多数时候,我们说的越多,彼此的距离却越远,矛盾也越多。在沟通中,大多数人总是急于表达自己,一吐为快,却一点也不懂对方。」
从这个意义出发,人之所以觉得对方是废话,而自己永远真理在手,原因在于从未试图想要去理解对方。
能理解废话的常常是心智单纯的人。孩子每天放学回家,踏进家门,奶奶必定会从里屋跑出来,然后问一声:“回来啦?”小孩子总是很自然地回答:“回来了。”走在路上碰到邻居遛弯儿,问一声:你吃过啦?邻居不会觉得无聊,反而亲切地反问你:你也吃过了出来遛弯啊?倒是两下茫然,互不理睬,更加叫人生疏。
朱自清讲废话,谈到了诗文,“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正是儿歌等档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一句话总结朱自清文绉绉的话,说点无意义的废话,让人活得有意思;最好的时光,都是后来回望无法赋予积极意义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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